susanoomywife

Journeys end in lovers' meeting.

如是我闻

*第一个世界伊爹和奶酥的故事,是亲情向,部分引用了文案原文

     

    1

    伊邪那岐在雷暴过后的焦土上捡到了一个刚诞生的小神明。

    方才发生的这场雷暴将他居所附近一片原本繁花似锦的山谷夷为平地。作为世间第一位生者,最初的神祇,整个世界都是他的神庭,这名小小的不速之客,无异于在他的花园里撒野。

    小神明是幼童的模样,金光灿灿的一团,抱膝蜷缩在一丛焦黑的枯枝中,伊邪那岐毫不客气地托住他肉乎乎的腋窝,将还在沉睡的小东西举了起来。

    小东西被惊扰,皱了皱圆鼓鼓的小脸,睁开了双眼,是双和发色一致的璀璨金眸。

    这是名为须佐之男的风暴雷鸣之子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首先落入他眼帘的是伊邪那岐有些生气的脸。

    “你毁了我近期最喜欢的景色。”年轻的生之神明还很幼稚,敢于跟刚降世的小孩子计较。

    伊邪那岐晃了晃手中的小神明,须佐之男迷茫地看着他,清澈透亮的灿金瞳眸里倒映出大人的面容。

    软绵绵,圆滚滚,可可爱爱。伊邪那岐被征服了。

    “作为赔偿,你要做我的儿子。”于是他蛮不讲理地提出要求,“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父亲了。”

    须佐之男眨眨眼,依旧一脸迷茫。

    还什么都不懂的小神明在降生第一天,就被迫拥有了一个养父。

     

    2

    生之神明是一切生命的源泉,见证了无数生灵的衰亡与延续。万物终将走向尽头,而一代又一代的繁衍接替又令生命生生不息。最初和永恒的生者原本并不需要另一个生命来继承自己的意志,但他一向随心所欲,想养便养了,不需要什么目的和理由。

    作为与世界伴生的神明,伊邪那岐不死不灭,全知全能,他曾一手教导人类知识,传授技艺,将人类引向繁荣,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有着如此丰功伟绩,养育一个孩子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伊邪那岐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心血来潮捡了个孩子,捡回来才发现,当父亲这桩难题即使无所不能的神明也会感到十分棘手。

    人类是怎么带孩子的?天底下的父亲都会这么头痛吗?新手爸爸伊邪那岐神生头一次陷入了困惑。

    养育孩子不同于养花草鸟兽,也不同于向人类传道解惑,不仅需要十分爱心,还需要十分耐心和十分毅力,以及十分的清醒。

    小神明还不能驾驭自己暴虐的神力,动不动就会劈坏家里的东西,其中有不少是伊邪那岐辛苦收集来的心头好。

    但小小的须佐之男实在是太可爱了,何况这还是他的无心之过,每次看到孩子内疚自责皱成一团的小脸时,伊邪那岐都会毫无原则地消气,反而把儿子抱起来哄。

    他这么乖,只是控制不好力量而已,有什么错?

    伊邪那岐昏头昏脑地想。

    无所不知的睿智神明沦为一个溺爱孩子的傻瓜爸爸,而他甚至乐在其中。

    但傻瓜爸爸也会有怒不可遏的时候。毕竟这孩子脾气相当执拗,有着自己的逻辑,认定了一个道理就死不悔改,犟得令父亲大人三尸暴跳七窍生烟。

    小神明深爱着所见的万物,真诚,热烈,充满喜悦地迎接每一天,但似乎也有着过于泛滥的爱心。他会为了护送小鸟回巢摔伤自己的腿,怎么说都不听,下次还敢。

    自以为从父亲这里学了些本领,就是有担当的神明大人了,他甚至还没有收获过信徒,就已经觉得自己对见到的每一个小生命都负有责任。

    怎么会如此?伊邪那岐守护着世间万物,是因为他乃是掌握至高权柄的生之神明,强大到无可匹敌,能够将整个世界都荫庇于自己的羽翼。

    而这个小东西还不及他腿高,神力都尚且不能运用纯熟,飞到一半就会因为力量失灵从空中跌落,他怎么敢这么不自量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伊邪那岐捏着正在跟他赌气的小须佐揉圆搓扁,怎么也想不通,风暴和雷电是如此放肆无度的权能,诞育出的小神明怎么会这般博爱无私?为何这样爱惜他人却不顾念自己?

    他是天性如此,还是与自己接触太多,被生命权能所浸染?

    而且须佐之男实在不是个乖小孩,风暴雷鸣之子生而自由不羁,一个没看住就不知道野去了哪里。伊邪那岐有次找到他时,他甚至在树林里的空地上给一群小动物训练队列,也不知怎么做到的,这群杂七杂八各自为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小动物们竟然真的乖乖听从了他的指挥。

    等他稍微长大了一些,飞得稳了,就经常跑去伊邪那岐曾经牵着他去过的人类城镇,跟外表上同龄的人类小孩厮混。小孩子分辨不出神明和人类的区别,只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威风凛凛,脾气又可靠,不仅保护幼小的孩子不被欺负,还会调停孩童之间的纠纷,便纷纷拜了山头,认他做老大。

    须佐之男整日里学完功课就想溜出去浪荡,呼朋引伴招猫逗狗,好不快活,经常鬼混到灰头土脸甚至泥糊糊地回家,完全不像一位小神明,反倒是像个皮猴。

    于是家中便经常响起伊邪那岐愤怒的咆哮,天长日久,连附近的小鸟都学会了喊他“SU——SA——NO——O——”。

    然而养孩子也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你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他是属于你的珍宝,每次回到家时,都能得到一个暖洋洋的小小拥抱,他依恋着你,像一只快活的小鸟,吧唧吧唧地啄吻你的脸颊,你把他抱起来转一转,就能收获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咯咯大笑,扛在肩上颠一颠,他还会兴奋地拍手尖叫。你的一举一动都能得到他充满孺慕之情的快乐反馈,你是他的天地,他的山岳,他坚不可摧的堡垒,他安枕无忧的摇篮。

    他会乖乖倾听你的每一句教导,圆嘟嘟的小脸严肃地板着,跟随着你的指点一板一眼地练习操纵神力,软软的金发冒着电火花微微呲起,错处被纠正时,会不好意思地吐吐小舌头,得到赞许时,便会眉飞色舞,露出一个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

    等到他累了,他会蜷缩在你怀里睡着,甜蜜地打着小呼,如果你把他往上托一托,他就会下意识地抱住你的脖子,软噗噗的脸蛋亲昵地蹭蹭你的颈窝。

    伊邪那岐的心口充盈着,从未如此快乐。

    年轻的生之主宰在此之前的神生无忧无虑,他是第一个从死亡的虚无中睁眼的生者,生而拥有无上权柄,也自觉地守护着在他之后诞生的整个世界,导引着世间生灵走向繁盛。他见证过无数人的成长,养育这个孩子令他神生中第一次感到烦恼和挫败,但也令他第一次感到由衷的喜悦和满足。

    他珍惜着须佐之男充满稚气的甜甜时光,也暗自期盼着这个孩子的成长。

    他恨不得将全世界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孩子面前,毫无保留地悉心教导,须佐之男也不负所望地飞速吸收。

    很神奇,他从未想过永生不灭的自己会需要延续,但看到小小的孩子努力学习着自己的言行举止一招一式时,便忍不住期待起了他长大后的样子。

    他长大以后会是另一个伊邪那岐吗?想想也不会,这小子的脾性和自己毫不雷同。那么他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呢?

     

    3

    曾经被雷暴焚毁的山谷早已重新开满了花,灰烬化作沃土,令山谷中的景象比过去更加繁茂。

    须佐之男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成长着。神明的生长期远比人类漫长,他的玩伴们次第成年,一些短生的动物朋友甚至诞育了好几代,他才不过从不及伊邪那岐腿高的幼童长到跟伊邪那岐腰间齐平的小小少年。

    曾经的拥趸们逐渐从须佐之男迟滞的生长速度里猜到了他的身份,一些人依旧喊他老大,另一些人却诚惶诚恐地称呼他为“神明大人”。

    须佐之男是个念旧的孩子,无论这些人对他的态度如何,在他心里他们永远都是自己的朋友,但他也会为此烦恼。

    伊邪那岐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看到须佐之男将央求自己为他铸造的雷枪杵在地上,仔细比对着身高。

    雷枪比小小的须佐之男高出不少,倘若他较之上次比对时留下的刻度无甚长进,须佐之男就要沮丧地跑去海边叉一整天鱼,令接下来一周的菜单都变成鱼干,倘若长高一丁点,他便会欢天喜地,同样跑去海边叉一天鱼,令接下来一周的菜单变成各种生猛海鲜。

    他不再允许伊邪那岐摸他的头,理由是人类都说这样会长不高,但伊邪那岐岂是说什么就会听什么的,越不让摸越要摸,每次都将儿子柔软顺滑的小金毛呼噜成一蓬乱炸炸的鸟巢,然后收获小孩子愤怒的追杀。

    须佐之男出去鬼混的次数少了,他把更多时间用在努力训练上,期盼自己能够更快地长高长大,即便追不上人类的步伐,也至少不用小弟小妹们蹲下来跟他说话。

    但收效并不太明显就是了。

    伊邪那岐一手按住孩子的脑袋瓜,另一手装模作样地与他互搏,漫不经心地想着:

    长慢一点也不错,这样多好玩啊。

     

    4

    好景不长,人类与鬼族的战争爆发了。

    须佐之男探望朋友回家,稚嫩的小脸头一回露出沉重的忧虑。

    “我的朋友们说要上战场,可他们加起来也打不过我一只手,能行吗?”

    于是他向伊邪那岐请求出战。

    伊邪那岐断然拒绝:“学了点皮毛本事,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的朋友们已经成年,守卫家乡是他们的分内之事,可你还是个孩子,哪有让孩子上战场的道理?”

    “可我比他们强大,强者不应该守护弱者吗?”须佐之男不服气地争辩。

    “你算什么强者?就你这样还没有雷枪高的个子,与妖鬼作战时只能攻击他们的膝盖。”伊邪那岐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须佐之男愤愤地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伊邪那岐深知这小东西的脾气,认定的事越不让他做越是要做,恐怕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要想方设法溜去战场,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作出了些微退让。

    “你的力量还差得远呢,万不可以身犯险。”他扳过须佐之男细窄的肩膀,半跪下身,从怀里取出一条勾玉项链,挂在他脖子上,“这项链里蕴藏着我的部分神力,能够在关键时刻护佑你不受伤害。但你不可因此胆大妄为,我早已教授过人类对抗妖鬼的办法,不需要你一个小孩子去插手。”

    须佐之男珍而重之地握住吊坠,眼神闪闪发光,他开心地啾了口父亲的侧脸,然后被余怒未消的傻瓜爸爸一把拎起来当成面团揉搓。

     

    5

    战事紧张,小神明偷溜出去跟着朋友们上了几次战场,回来时变得越来越沉默。

    伊邪那岐在黄昏的山坡上找到了须佐之男。

    小小的孩子抱着雷枪,独自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背影单薄而萧瑟,几乎要消融在夕阳的余晖中。

    须佐之男沉默地眺望着漫山遍野的鲜花,微风过处,花枝摇晃出簌簌声响,丝毫看不出这片山谷曾经因他的降生化为焦土。

    伊邪那岐走到儿子身侧,须佐之男并没有抬头看他,自顾自地说:“我今天去了阵亡的朋友家里,他的小女儿刚刚出生,大儿子看起来跟我第一次见到的他差不多大,很像他。”

    对于神明而言,人类,野兽,花鸟虫鱼,无不是短生的物种,须佐之男终究要失去他的朋友们,不是今日,也是数十年后。

    但须佐之男依然会为了失去而疼痛,他感到空茫,感到强烈的想要将离去的朋友们唤回的冲动。

    前几日他还同这位人类朋友交谈过,他是小神明所有朋友里最乐天的一个,整日里乐呵呵的,哪怕儿子已经长到跟须佐之男一边高,依然坚持像童年时一样将小小的神明奉为大哥。朋友言谈间提及自己的孩子,颇为自豪,盛情邀请须佐之男去他家做客。

    短生物种靠繁衍后代以延续自己的血脉和存在,小神明祝福了朋友的孩子,看着那张与朋友幼时相似的脸,却觉得很陌生。

    他突然想到,对于真正不死不灭的伊邪那岐,恐怕自己这样的存在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短生种。

    “伊邪那岐大人既然是永恒不灭的神明,为什么还要养育我,让我继承您的意志呢?”他扭头望向伊邪那岐。

    “怎么,不愿意吗?”这个问题伊邪那岐自己也没有答案,但狡猾的大人懂得将问题抛回去。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花朵凋零,来年仍会绽放。”年幼的神明发出一个天真的疑问,“如果世上有不灭的「生」,那是否也有复生的「死」?”

    伊邪那岐半跪在他的面前,将摘下来的花朵握在他手中。

    “凋零的花朵来年还会重新绽放,但却不再是之前那一朵,虽不是同一朵,却也同样美丽。”

    伊邪那岐司掌生命权能,自他睁眼以来,还从未见过死而复生的案例,即使强行召回,也只能得到一具由死亡和虚无充填的空壳,很快便会沦为危险扭曲的怪物。

    年轻的父亲不知该如何劝慰孩子,也不愿哄骗,只好将事实告知于他。

    “世上永远无法复制的独一无二的美,这就是名为生命的奇迹。”

    “若有一天我死去,也永远不会被谁所替代吗?”须佐之男的小脸上浮现出与年岁不符的忧郁,清澈璀璨的金色眼眸瞬也不瞬,执拗地盯着父亲,索取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唯一。

    一股汹涌的悲哀漫上伊邪那岐心头。天底下的小孩子总是会一遍遍询问父母是否爱自己,这是幼儿们获取安全感的惯性举措,幼小的神明也不例外。须佐之男提过无数遍此类问题,伊邪那岐每次都会大笑着做出肯定答复。

    这个问题不该蒙上如此沉重的色彩,但父亲依然会再一次回应。

    伊邪那岐握着儿子的小手,注视着他的双眼,郑重承诺:“永远都不会。”

     

    6

    伊邪那岐接到小鸟传来的噩耗。

    妖鬼大军突袭了人类城镇。须佐之男为了掩护城镇中的老人妇孺撤离,将勾玉项链交给了领头的人类,自己同仅剩的守卫们留下来断后。

    生之神明从妖鬼的尸山血海中找到了他的孩子。

    须佐之男小小的身体被覆压在庞大的魔神尸身之下,胸腔被鬼将右臂化作的巨大棘刺贯穿,牢牢钉死在地面上,手中还紧握着伊邪那岐为他打造的雷枪,扎在敌人喉头。

    死亡的阴翳已然爬满他稚嫩的面孔。那双伊邪那岐注视过无数次的灿金双眸暗淡地半睁着,再也不会为他的到来亮起。

    他还只是个小神明,一个来不及长大的孩子,他苍白染血的纤细手指里还攥着一朵同他一样残破的小花。

    伊邪那岐颤抖着拔出那柄棘刺,将鬼将尸身焚作灰烬,这具小小身体里的鲜血已经干涸,那么大的伤口,竟没有再流出一滴血。

    须佐之男单薄的胸腔大敞着,甚至可以透过身体看到底下赭红的土壤,血肉模糊的豁口中,他的神格已经碎裂成了一堆行将熄灭的余烬。

    伊邪那岐抱起孩子的尸身,小小的身体仿佛比山峦还要沉重,须佐之男软垂的头颅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乖巧地依偎在父亲颈窝,却不再有甜美的呼吸,也不再有暖融融的温度。

    伊邪那岐的指尖触碰到一丝暖意,他惊喜地抬起头,试图从孩子的身体上寻觅到一线生机,却发现那是他自己的泪水。

    须佐之男是自然化生的神明,他的神格已经损毁,等到残留的神力消散,他的身躯就会化为风雨,化为雷光,回归天地之间。

    没有谁能比最古早的神明更懂得时间的力量。须佐之男的生命在此时戛然而止,他不会再创造新的命途,过往留下的痕迹也会随着时间推移不可逆转地磨灭。

    他的尸身几日内就会彻底消散,穿过的衣物会在几十年内褪色瓦解,幼时伊邪那岐给他制作的那些木刀木马会在几百年内朽烂,他用过的武器会在几千年内锈蚀,即便妥善保存,也不过能在此基础上延宕数倍时间,若干万年后,他诞生的那片山谷会被海水淹没,会被地动挤压填平,然后升起一座海底山脉。

    时间将一视同仁地湮灭一切,只有掌握生之权柄的伊邪那岐能够得到豁免。

    也就是说,只有他被留在原地。

    生之神明不死不灭,不毁不伤,他是时间的例外者,无论多么漫长的光阴,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在世界诞生之初便是现在这副模样,即便此后度过无尽岁月,直至世界终结,他的面貌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他会保持着现在这个样子,目睹与须佐有关的一切从他无限的生命中离去。

    无所不能的神明,此刻也只是一个被失去孩子的巨大悲痛所冲垮的无措父亲。

    “是我错了吗?也许我不该贸然参与你的生命?”伊邪那岐混乱地喃喃道,“我早该知道,风暴和雷电都是如此短暂的景象,我的孩子,你本就比一般神灵要脆弱,我不该选择你作为我的弟子,不该让你过早掌握强大的神力,不该令属于我的使命延续到你肩上,使你被命运压垮……”也许是,也许不是,但痛失爱子的父亲总是会归咎于自己。

    他养育须佐之男不是为了继承自己的意志,只是出于爱。

    第一眼看到废墟中沉睡的小小孩童时,他就已然心生喜悦。伊邪那岐对须佐之男的爱不需要任何理由,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爱。

    他构想过这孩子的无数可能,展望过多种多样的未来,但他最根本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希望须佐之男能够平安长大。长成什么样的大人都好,父亲都会一视同仁地寄予期待。

    然而须佐之男再也无法成长了。

    伊邪那岐是掌控着一切生命之源泉的至高神明,拥有通天彻地之伟力,唯有死亡是他神力所不能逮的领域。他可以为万物赋予生机,却无法将已经熄灭的生命从死亡中挽回。

    第一位生者见证过无数死亡。这世界从一片死寂的虚无中诞生,比起暂时的生,永恒的死才是常态。

    死是生的敌人,也是生的起点和归宿,但只有有死的生命才会懂得死亡的意义。永生不灭的神明,哪怕身为生之主宰,死亡之于他也不过是一道虚影。万物的生死对于年轻的伊邪那岐而言,原本与山谷里野花的开落无异。他主宰,他守护,他也旁观着生命的繁盛与凋零。

    永生之神爱众生,护佑万物生发,但每一个有死的生命在无尽之生眼中都宛如石中火,叶上露,梦幻泡影。然而伊邪那岐爱他的小须佐,却如同人类父亲爱自己的孩子。他有了深爱着的这一朵花,于是,漫山遍野即开即落的野花在他眼中也变得不一样了。

    爱令永生的神明懂得了死亡,也令不灭的神躯在此刻仿佛成为了血肉之躯。

    他感到身体里原本充盈着的部分坍塌出一个冰冷疼痛的空洞,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须佐之男一起死去了。

    死亡是空,是无,是永恒的失去。

    未知死,焉知生?亲历了死亡,他才猛然发觉,哪怕是执掌着生的神明,也并未真正了解生命的真谛。

    如此短暂又如此美丽,如此美丽却又如此短暂,降临时惊天动地,离去时却悄无声息。

    那么,谁来替他们铭记呢?

    谁来接住他们,使他们不必坠入虚无?

    伊邪那岐托住须佐之男攥着野花的那只手,一点点展开,冰冷僵硬的小小手掌完全摊平,也不过填满父亲的掌心。

    “我是象征着「生」的,不灭的神明,我的一切都不曾衰败,都不曾老去。但究竟为何,我竟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中的某样东西,在这一瞬死去了。”

    “既然如此,须佐之男啊,就由你来化为填补我黑夜的星辰,那随你死去的我的缺口,就由你残存的灵魂来润泽,与我化为一体,成为这世上不灭的永恒。”

    “或许有朝一日,在那沙砾与泥土的大地上,还会生出同样的花。”

     

    7

    伊邪那岐将须佐之男的灵魂与那朵凋零的花朵化为一体,升入空中,融进自己的身躯,成为夜空中第一颗星辰。他将身躯的这一部分命名为「命运之海」。

    此后无边无涯的时间中,无论是人类、妖鬼还是神明,伊邪那岐将每一个逝去的生灵托住,将他们的意识收纳进自己的身躯,不令他们在死亡中消散。

    命运之海也由一开始孤零零的寒星高悬,逐渐变为满天繁星,无数已逝的生命陪伴着须佐之男,在不见日月的夜里,共同照耀着人世。

    千万年间,伊邪那岐指引着人类对抗虚无之海的洪流,对抗干旱,走向群星。他不断将自己的神力碎片赠予人类,使他们得以与浩大的灾厄相抗,得以在颠沛流离的漫长旅途中一次次重建出壮丽兴盛的文明。

    他的身躯伤痕累累,胸中却感到失而复得的喜悦,仿佛有什么被他留住了,但若要追寻,又落入恍如捕风的悲哀。

    伊邪那岐时常对着命运之海中那一颗最初最明亮的星星自言自语,星星闪烁着,他便当作是回应。

    后来他也不再说话了,星星有规律地明灭,他就视为孩子酣睡时甜美的呼吸。

    此后万年,人类陆续将不朽的神力交还于他,向他辞别。

    此后千万年,群星逐渐陨落。

    此后亿万年,日月耗尽了最后一丝光芒。

    伊邪那岐独自坐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世间万物都化为命运之海的一部分,融入了他的身躯,死去的日月被他收入眼眶,与他的左右眼融合。

    他的身躯已是一座宏伟的坟茔,而他是承载着此方宇宙无数生命,记录着一切过往的,最后的丰碑。

    永生的神明长长地喟叹着,在一切时间与空间的尽头,空荡荡的世界与虚无的交界处,建立起了一座黄泉之国。

    广阔的墓园中,他静静地坐在如海崖般的高台上,面朝着已经彻底衰亡的世界,闭上了双眼。

     

    8

    “花朵凋零,来年仍会绽放,如果世上有不灭的「生」,那是否也有复生的「死」?”寂灭的宇宙深处,响起一个童稚的声音。

    在空空如也的世界中,这声音瞬息便传遍了全宇宙。

    “是谁?”伊邪那岐从无梦的长眠中惊醒。

    所有生灵的记忆与意识已经融为一体,化作世界本身的意志,以生之神明最为刻骨铭心的音色,向他祈求「生」的可能。

    一个世界的衰亡无可逆转,而一个世界的降生也势在必行,世界意志是最伟大的智者,祂明白以怎样的手段可以最快打动这位执掌生之权柄的神明,令他为自己开辟重生的道路。

    伊邪那岐大笑起来,数千年数万年数亿万年的时光,他已不知多久没有笑得这样开怀,希望与嘲讽同时充满了他。

    “我是你的神明,是你初生的钥匙,是你引路的光芒。世界啊,若你向我祈求,我又如何拒绝你那无知者的天真!那孩童般的残忍!”

    伊邪那岐穿梭于万物记忆与意识堆叠融合而形成的庞大废墟中,思索着令世界复生的方法。

    生命的意义就是生命本身。

    生命渴望着生,哪怕终将赴死,依旧会出于对生的渴望呱呱坠地。

    生命有着生的本能,有着求生的欲望和绵延的意志,因此从死亡中诞生,与死亡对抗,一段旅程的价值不在于起点和终点,而在于旅程中踏过的每一步,重新落入死亡之前,生命已在绵延中实现了自身的意义。

    ——他要以生之权柄唤醒一切生命的意志,令它们听从自己的指令,开启轮回。

    在无尽的轮回中,所有世界都将重复第一个世界的宿命,诞生,繁盛,消亡。但每一次诞生都是新生,每一个世界中的生命都将拥有自己的道路。

    死去的生命依旧不能复生,但死亡将不再是寂灭的终局,他们将在死亡中等待另一次启程。

    轮回将使得生命能够在世界的循环中生生不息,使世界在无数次衰亡与重生中得以永恒。

    而作为自己的伊邪那岐,也能在轮回中,寻回他失去的那朵唯一的花。

     

    9

    创世神睁开眼。

    他的双目变作日月,指尖流泻出群星,身躯化为新世界的天空、土壤与海洋。

    还缺了些什么,于是他说:“绽放吧。”

    大地上便开满了无边无际的鲜花,如同雷暴后复苏的山谷一样葳蕤美丽。

    最初的神族在光芒万丈生机勃勃的世界中苏醒,之后,万物也将在这崭新的天空下、海洋中、大地上生长,在神族的帮助下再度走向繁荣。

    创世的工作即将结束,在一望无垠的花海尽头,日光、月光与星光共同照耀之处,万物众生汇聚而成的世界意识即将散轶重生为无数个体,出于对创世神的谢意,祂再度以须佐之男的声音提问:

    “若有一天我死去,也永远都不会被谁所替代吗?”

    微风吹过,花枝摇晃出簌簌声响。

    伊邪那岐眺望着远方,如同亿万年前那般,温柔而郑重地递出答案:“永远都不会。”

     

    10

    这是世界轮回中平平无奇,同时也最有意义的一天。

    这一天风暴滚地,四方雷动,高天原迎来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雷暴,肆虐的狂风与闪电几乎将整座高天原化为废墟。

    诸神震悚,纷纷议论是否有大灾降世。神军统帅伊邪那岐却大笑着前往废墟中心。

    他在焦黑的残垣断壁中,捡到了一个孩子。

    幼小的神明睁开流淌着金色辉光的双眼,与波光潋滟却深不见底的异色双瞳对视。

    孩子懵懂地眨了眨眼。

    幼儿天然能够敏锐地感应到喜悦和爱意,小小的须佐之男向大人伸出手,索取一个抱抱。

    他不知道,这份爱意已经积蓄了一个宇宙消亡又重生那么长的时间。尽管今天是他降生的第一天,但面前这个人等待这个日子,已经等待了数亿万年。

    伊邪那岐托住他肉乎乎的腋窝,抱起来颠了颠。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父亲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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